楊海亮
微信版第1313期
《春秋傳》解釋春秋記事有三種“異辭”,即“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異辭”。誠如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人心中也有一千個胡適。陶希圣先生說:“援引胡適之先生做朋友,與攻擊胡適之先生為敵人,兩方面都有不少人在那里?!边@話可以再補充一句,“既不是胡適之先生的朋友也不是胡適之先生的敵人,這方面也有不少人在那里?!笨偠灾?,關于胡適,關于他的思想、學問、為人、處世種種,有許多故事。這里,選取名人回憶中的胡適,以饗讀者。
談學論道
鄧廣銘:我讀北大的第四年,選了適之先生開的“傳記文學習作”,因為我想寫南宋思想家陳亮的傳。課上,適之先生教授的都是大問題,如怎樣收集材料等。他曾告訴我們要會剪裁,說美國做衣服的店鋪里最要緊的就是剪裁師。他說,你拿到了料子就等于拿到了人物傳記的資料,但你不會剪裁就不行。他教的方法,讓我很有啟發。陳亮的材料比較少,但我從1935年動手,到1936年就寫了大約十二萬字。適之先生看了,吃了一驚,給了我95分,還說“這是一本可讀的新傳記”。雖然論文還有不足,卻因為它,在畢業后,適之先生把我留在了北大。
周作人:我與適之先生有過三回賣稿的交涉,都是翻譯。頭兩回是《現代小說譯叢》和《日本現代小說集》,大概是在1921年。第三回是一冊《希臘擬曲》,十二篇譯文雖只是戔戔小冊,實在卻是我的很嚴重的工作。我平常也曾翻譯些文章過,但是沒有像這回費力費時光。在這中間,我時時發生恐慌,深有“黃胖磉年糕出力不討好”之懼。如沒有適之先生的激厲,十之八九是中途擱了筆了。這也是我在那時的唯一希臘譯品,一共只有四萬字。我把稿子賣給了文化基金董事會的編譯委員會,得了千字十元的報酬,實在是我得的最高的價了。這四百元稿費,對我有極大的好處。我用它在西郊的板井村買了一塊地。后來,次女若子,侄兒豐二,還有先母魯老太太,都安息在那里。我的力氣總算不是白花了,這是我所覺得深可慶幸的事情。
蘇雪林:適之先生翻譯了哈特的一篇小說,叫《米格爾》,是說一個女子不負舊盟,愿意終身伺候殘廢丈夫的故事。我在《生活》周刊上作文贊美,以為此類文章對于江河日下的世風大有挽轉功效。適之先生又翻譯了一篇性質相類的小說,還在小序中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上次譯了哈特的小說《米格爾》,蘇雪林女士在《生活》周刊上曾作文介紹,說我們應該多翻譯這一類健全的、鼓舞人生向上的文學作品。蘇女士的這個意思我完全贊同。所以我這回譯這一篇我生平最愛讀的小說?!边m之先生這篇“生平最愛讀的小說”即是哈特的《撲克坦趕出的人》。
顧學頡:大約是在1931年,我在武漢念書。一天,學校貼出通知叫我們到大禮堂聽演講,演講者有兩位,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適之先生,一位是地質科學家李四光。適之先生一副瀟灑儒雅的神態,他主要講了古人的兩個成語——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他說,這兩句話是合乎科學的,為什么“流水”才“不腐”,“戶樞”才“不蠹”,我們今天應該用科學的眼光、科學的方法去分析、研究,得出一個科學的結論,而不要盲目地信從古人或者懷疑古人。最后,他說:“我當著李四光先生這位科學家講科學,有點像在孔夫子門前賣四書一樣?!?/p>
李 濟:一次,我研究殷墟出土的一個石頭人像,是跪坐的姿態,同日本人在家跪坐的姿態一樣。當時,我很吃驚,商朝時代的人跪坐的姿態怎么會跟今天日本人在塌塌米上跪坐的姿態一樣呢?這引起我很大的興趣。適之先生對殷墟的古物向來很有興趣,我就跟他說起了石頭人像。他說,你最好去看看朱文公集,朱子集內說,南宋時成都尚保有漢時的文翁像,是席地跪坐的。我后來查實,的確如此,并寫了一篇叫《跪坐蹲居與箕踞》的論文??梢?,適之先生讀書治學不但認真,且記性驚人。
陶希圣:適之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大著作,多少年來只出了上冊。1936年,我在北平,曾經看到他的第二冊的稿子。這一冊是談兩漢的思想。他對我說:“第三冊是中古思想史,先要把佛家思想弄清楚。我正在請教湯錫予先生。這一關沒有打通,中古的思想史就寫不下去?!碑敃r,他為了一個神會和尚的思想已經下了很大功夫。適之先生舞文弄墨,著作等身。一般人都認為他文思敏捷,筆如泉涌,但他自己不這樣看。他說:“我寫文字,不論是中文英文,都很遲鈍。人家見我著作在三百萬字以上,總以為我的文思敏銳,下筆千字。其實我的長處正在于‘文思遲鈍’,我從不作一篇不用氣力的文字?!?/p>
冰 心:我和適之先生沒有個人的接觸,也沒有通過信函,但作為“五四”時代的大學生,適之先生是我們敬仰的“一代大師”。那時,我們都讀適之先生的作品,研究、欣賞,同時也開始白話寫作。1989年香港出版的英文《譯叢》32期上有“冰心專號”一欄,里面提到了適之先生關于我的作品的評價:“(當時)大多數的白話文作家都在探索一種適合于這種新的語言形式的風格,但他們當中很多人的文字十分粗糙,有些甚至十分鄙俗。但冰心女士曾經受過中國歷史上偉大詩人的作品的熏陶,具有深厚的古文功底,因此她給這一新形式帶來了一種柔美和優雅,既清新,又直接。不僅如此,她還繼承了中國傳統對自然的熱愛,并在她寫作技巧上善于利用形象,因此使她的風格既樸實無華又優美高雅?!?/p>
張愛玲:1954年秋,我在香港寄了一本《秧歌》給適之先生,另外寫了一封信,大致是說希望這本書有點像他評《海上花》的“平淡而近自然”。后來,適之先生給我回了信,認為我在“接近平淡而近自然”方面已經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信中,適之先生提到,“書中160頁‘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與205頁的‘六十八嘍’相差太遠,似是小誤?!边m之先生讀書的仔細,可見一斑。這里,我稍微解釋一下,160頁譚大娘自稱八十一歲,205頁又說她六十八歲,那是因為她向兵士哀告的時候信口胡說,也就像叫花子總是說“家里有八十歲老娘”一樣。
接人待物
何茲全:那個時候,適之先生住在地安門米糧庫。每個星期,他都會拿出一個星期日的上午在家接待學生,什么問題都可以問、可以談,他都盡力解答。我到過他家,問什么問題已經記不起來了,主要還是好奇,湊個熱鬧。我認為適之先生這個辦法很好,后來我在北師大教書,想學習他的做法,即每個學期安排一個固定時間接見學生,借以接近學生、了解學生。但始終沒有做到,這里面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相比之下,我就更加佩服適之先生了,他的這種精神、這種毅力,很了不起。
黎東方:一天,我去南港,為了送一部《細說清朝》給適之先生指正。他的秘書王志維先生告訴我,說適之先生已經預約了《細說清朝》。我聽到這消息,很感動。當時,適之先生正在養病,但他還是注意著我們,而且加以鼓勵。我到了福州路,對適之先生說:“我應該贈送您一部,不敢勞您破費預約?!边m之先生說:“你送我一部,更好。我留下你簽名送我的,把預約的那一部轉送中央研究院?!?/p>
胡頌平:有一段時間,適之先生幾度大病之后,醫生一再警告不能多見客人。我也想過不少限制見客時間的辦法,但都不曾實行。適之先生說:“人家遠道來看我,你對客人說我不能接見的理由,要說多少話,要費多少時間,人家還是不高興地回去;不如由我自己來接見。我可以很快的送客。你要知道,說一個‘不’字很困難,說一個‘是’字就很容易了?!笨腿藖頃r,我總是設法私下先提醒客人,不要談太久,最好不要超過5分鐘??腿顺鰜頃r,也總是私下告訴我,他早想告辭了,可是適之先生談得很起勁,中途不好意思站起來。適之先生從不冷待客人,主要的事情談好了,還會談別的話題,不讓主客之間有個間斷的靜默。
阮毅成:1961年8月,我們在陽明山舉行一個會議,適之先生抱病參加。陳兼院長致辭后,許多人都勸他先行退席,回去休息。因為接著是王云五先生作報告,適之先生十分躊躇,意思是說,老師要作報告,學生不該不聽。王云五先生說:“老師特準請假,你趕快走吧!”適之先生這才退席。適之先生對王云五先生的尊敬,我曾多次看到,這一次給我的印象,尤其深刻。雖然王云五先生只比適之先生大三歲,但適之先生終身都是以弟子自居,謙恭待之。
余序洋:一天,我讀到陳存仁的《津津有味譚》,里面有一篇關于糖尿病中醫療法的長文,說及適之先生也曾患過糖尿病,讓上海一位中醫治愈,并開有藥方,還列藥名和份量作證,言之鑿鑿,讓人十分相信。我很小就患了糖尿病,久治不愈,于是很想探究個中是非??墒遣恢m之先生的通訊,一時無法聯系。后來,適之先生到中央研究院當了院長。我迫不及待寫信咨詢。一開始,也沒希望適之先生能夠回信,畢竟他是個大人物,工作忙,應酬多。不料,過了幾天,我收到了回信,一共六張中研院的便條紙。當我讀完信時,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激。想不到適之先生竟是這樣一個謙和、真摯而熱忱的人。不瞞你們說,我那時還是一個學生呢!
樂善好施
周汝昌:我在燕京大學期間,寫了一篇論文,里面提出對曹雪芹生卒的新考訂。適之先生讀了,非常高興,主動寫信給我。就這樣,我與他有了聯系。當時,我決意對曹雪芹的家世生平作一番研索的功夫,于是冒昧地向適之先生借閱他的珍藏本《甲戌本》。這可是一個不知輕重的不情之請。要知道,那是罕見的孤本秘籍。況且,適之先生對我也還不了解。不想,沒過多久,適之先生就托孫楷第先生遞與我一包書。那包書是報紙裹著的,濃紅的朱筆寫著我的姓名與住址,里面竟是《甲戌本》。在給我的信中,適之先生曾經表示:“我可以給你一切可能的便利與援助?!彼沁@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楊步偉:我的祖父楊仁山是中國近代著名的居士佛學家。適之先生雖然不信佛學,可是他研究佛學,而且非常敬佩我的祖父。他和我祖父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研究學問,又不是迷信者。大約是在1946年至1947年之間,適之先生在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發現有我祖父的全套著作,他還特意通過長途電話告訴了我。
劉修業:我在圖書館工作期間,接觸了不少明人文集和明末清初地方志,就開始對《西游記》作者吳承恩生平及其著作做研究。后來,寫了《吳承恩簡譜》《吳承恩交游考》《吳承恩論著雜事考》等稿子。因為與適之先生有過聯系,便把幾個稿子寄去給他審閱。適之先生很細心地加以審閱,并提議將稿子合成一集,單行出版,書名取作《吳承恩事跡交游考證》。1946年6月,適之先生從美國回國,將我的稿子帶回國內,交給研究小說的專家孫楷第先生審閱。孫先生也認為這是比較有質量的考證之作,并代撰一篇序文,由適之先生介紹交與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胡匡九:我們一家到臺灣的時候,父親在內地生死不明,母親帶著四個孩子舉步維艱。聽母親說,適之先生是父親的遠親,知了我們的處境,還特意過來探望過。我中學畢業后,考取美國留學,但是需要1000美元保證金。當時,這筆款對于一般家庭都是大數,我們家更是。母親幾經躊躇,向適之先生相借。原本不抱希望,畢竟久沒通訊。喜出望外的是,適之先生寄來了款,讓我絕處逢生。我后來才知道,適之先生那時也不寬裕,幸好是拿到了一筆稿費。有了這筆保證金,母親又變賣了僅有的小屋,湊齊船費和零用,讓我去了紐約。多年來,我都感念適之先生的恩德,是他改變了我的一生。我無以為報,只有記取他的言行為我的模范,盡我所能地去幫助年輕學子,讓他們也有機會成才,做對社會、國家有用的人。
袁 瓞:我也就是一個做芝麻餅的,居然跟適之先生有關聯,實在是我的榮幸。一次,我去拜訪適之先生。他說小時候最喜歡和同村的小伙伴一起在池塘里游泳,留學康乃爾大學時,也還是喜歡游泳,只是鼻子里長了一個小瘤。我當時聽了,就告訴他,說我的鼻孔里也長了一個小瘤,恐怕是鼻癌。適之先生一驚,忙問我為什么不治。我說,聽說臺大醫院新到了一批鈷十六作放射用,可治癌癥,可是太貴,診治不起。適之先生便對我說:“臺大醫院院長是我的朋友,你去治療,一切費用由我承擔?!币贿呎f著,一邊準備寫信。后來,我拿著適之先生的親筆信,到臺大醫院訪了高天成院長,所幸是一場虛驚。不過,適之先生的這份恩情,我永生難忘。
趙紉蘭:守常犧牲后,家里就更難了。我寫信給適之先生,希望他與學校當局交涉,看能不能增發若干元為好;本來學校每月只發五十元,且不能照月發給。家庭本來沒有進項,??看隧椂热諏嵲诓粔?;還有,此五十元薪水不知發給若干時日,可否在時間上多延長一些。這些事,我都請適之先生費心辦辦。因為適之先生從前與守常是好朋友,故敢這樣的求他。后面,適之先生、蔣夢麟校長,還有好多守常的北大同仁給了很多關照,實在情深義重。
道德操守
千家駒:適之先生在北平辦了《獨立評論》,他向我約稿。我給他寫過兩篇稿子,署名為“一之”。當時,《獨立評論》上的作者多為名流學者,如丁文江、翁文灝、蔣廷黻等。如果能夠在《獨立評論》上露面,大有一登龍門身價十倍之感。但我不愿意署真名,因為適之先生在進步青年當中是“臭名昭彰”的,正所謂“名滿天下,毀滿天下”。適之先生雖然知道我不愿意署真名的原因,但不強我所難。對我的稿子,他不改動一字,表示“文責自負”。這種精神,我認為是應當提倡的。
蔣廷黻:適之先生編《獨立評論》的時候,堅持不得有不署名的社論。他要求每一位編輯委員,無論寫什么都要署名。他認為不署名是不對的,因為不會有兩個人對一個問題的想法是完全相似的。假如意見相同,也只是在一般的趨向,而不是在每一個觀點或在每一個細節。適之先生說,一個雜志只有說明什么人對每一期發表的主要評論負責任,才算是對讀者忠實。
劉 鍇:我在華盛頓時,一位美國朋友說:“近代各國派駐美國的大使,得到美國朝野之敬重的,大概只有英國大使Lord Bryce可以和胡適博士媲美?!蔽艺J為,作為大使的胡適,絕不是一般只講究外交辭令和外交禮儀的職業外交官所能望其項背的。1941年12月7日,日本人轟炸珍珠港。當天,我們辦宣傳的人,撰寫新聞稿都引用了適之先生不久以前的一篇演講里預言美日戰爭不可避免的話。適之先生看了大不以為然,說:“這一段要不得!人家正在被敵人侵犯之時,不要自夸我們有先見之明,不要說‘I told you so’這樣使人難堪的話?!边@不僅證明適之先生的遠見,更可以看出他的厚道與顧全大局。
葉 曙:早在1922年,適之先生的名字就進入了我的腦海,那時我還是一個中學生。我聽過適之先生的幾次演說。他的演說非常動人,聲音抑揚頓挫,姿勢昂首揚臂。我后來才知道適之先生每次發表演說,必定預演數次,而且他有振臂疾呼的習慣。有一年,他背上長了一個皮脂腺囊腫,我們外科醫師為他切除,標本還是我檢查的。經過檢查,證明為良性。就在尚未拆線的時候,他要在預定日期發表演說,不愿延期。演說時,照例揮舞右臂,不料用力過猛,致使縫線斷裂,創口裂開,不得不再縫一次,又耽誤了一個星期才愈合。
葉公超:我的印象中,適之先生是一個最容易起勁的人,因此不免常常遭到人家的批評,但他從未因而退卻。幾十年來的唯一動機,是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迎頭趕上西洋的進步,而且無時無處不反映著他的愛國熱情。據我所知,他從來沒有在外國做寓公的想法或計劃。一次,我和他在紐約同席,主人是一位美國知名的學者。席間,有一位久居國外且無意回國的教授,適之先生在席上用中國話對那位教授說:“我勸你還是回國去,至少休假回去住一年半載。你要曉得,一個沒有國籍的人是最痛苦的?!逼鋵?,那位教授大概也不會聽他的話。但適之先生誠懇的表情和沉重的語調,我至今記得。
逸聞趣事
季羨林:我同適之先生雖然學術輩份不同,社會地位懸殊,但我們見面的機會非常多。那個時候,我們都在北大,他是校長,我是系主任。他那間在孑民堂前東屋里的窄狹簡陋的辦公室,我幾乎是???。一次,楊振聲先生新收得了一幅名貴的古畫。為了讓大伙開開眼界,他把畫帶到了教授會,并鋪在一張極大的桌上。正當眾人嘖嘖稱奇時,適之先生忽然走到桌前,把畫卷了起來,作納入袖中狀。頓時,滿堂歡笑,喜氣洋洋。
梁實秋:適之先生不以書法名,但是求他寫字的人很多,他也喜歡為別人寫。他做中國公學校長的時候,我每次去見他都看到學生里三層外三層地密密圍繞著。學生要他寫字,都會自己備好紙、研好墨。適之先生還沒到,桌上已按次序排好了一卷一卷的宣紙,一盤一盤的墨汁。適之先生進屋之后就伸胳膊挽袖子,揮毫落紙如云煙,還要一面與人寒暄,大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勢。適之先生的字如其人,清癯削瘦,而且相當工正,從來不肯做行草,一撇一捺都拖得很細很長,好像是伸胳膊伸腿的樣子,不像瘦金體,雖然沒有那一分勁逸之氣,可是不俗。
那廉君:有一陣子,適之先生住在南京。白天的時間大部分用在開會和見客上。他所要做的事情,也就只能是在晚上。照顧適之先生的一位姓裴的工友,在半夜里準備好“茶葉蛋”以后也去睡了,整個大樓就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在燈下不停地工作。從深夜到凌晨兩三點,幾乎每天都是如此。所以,那個時候我們就對他的健康感到憂慮。
沈亦云:當時,適之先生在上海,住朋友家,與我家很近。我們沈家有三女一子,都受過新式教育。其中,二妹性仁嫁給了社會學家陶孟和,而孟和與適之先生過從甚密。那段時間,適之先生來看孟和,我們經常見到他。一次,他引了明朝呂坤的話說:“為民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焙茑嵵?,且在拍紙上寫下呂坤的名字來。那時他正在考證《水經注》,要替戴東原辯冤,所以這樣說。
胡健中:我在1919年就知道胡適這個名字,但同他見面是在1937年。那是盧溝橋事變之前,當局邀請全國各界學者名流到廬山集思廣益,共商國是。會上,我正好與適之先生坐在一起。他在會中慷慨激昂地說了一番話,我便即席寫了一首詩給他:“溽暑匡廬盛會開,八方名士溯江來。吾家博士真豪健,慷慨陳詞又一回?!?胡適當仁不讓,隨手涂了一首白話詩回贈:“哪有貓兒不叫春?哪有蟬兒不鳴夏?哪有蛤蟆不夜鳴?哪有先生不說話?”
羅爾綱:1934年夏,胡師母和胡祖望坐汽車上街。沒多久,胡師母回來,氣沖沖地跟我說:“羅先生,你看,祖望竟這樣:汽車給出殯儀仗隊擋著了,要停車,他就生氣說,‘媽,你死了就埋,絕不擺儀仗隊阻礙交通’?!焙鷰熌笟鈽O了,我從中調解也不管用。心想,今天這個和睦的家庭,怕是要起風波了。到了中午,適之先生回來,胡師母就把祖望的事告訴了他。適之先生怎樣處理這個問題呢?我在焦急。大約過五分鐘,適之先生說:“我要寫個遺囑,到我死后把尸體送給協和醫院做解剖用?!焙鷰熌嘎犃?,發了一個怔,她希望適之先生好好教訓兒子,沒想到適之先生竟說了這么一句出乎意料的話。胡師母的臉氣變了,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因為她的強忍,一場家庭風波,就這樣煙消云散了。
(作者系廣東省中山市作協會員,文史愛好者)